杨 东[北京]生日记无古人，无来者。山顶松涛间有流云穿结。凝露为霜，或为雪，一滴一片都生长着斑斓的火焰。遍地石头仿若棋子，不辨黑白。我是其中一颗，想像你执我于指尖，往来楚河，从不回头。我因此放下包袱，成为一个善良的旅者，在山水间漫步，彼此尊重，与万物并作。我是自己的王，是渊薮里的隐士。是秋来春去里并不苟且的少年，是风霜雪雨里喷薄文字的书生。尽小者大。我本是，母亲血肉里最耀眼的闪电。照 见正午的阳光斜斜地漫过来，照见青萝、莲蓬、紫茉莉，照见书册、墨迹、茶香，照见生命里最温馨的部分。也照见暗影中疲惫的尘埃，嘶哑的风声。也照见我午间的梦，和梦里对未来的预卜。它们正是我此刻最需要的部分，也是我不经意间丢失的那部分。它们往深处一点点移动。而我继续保持着一个观者的虔诚。我们都带着对时光深深的眷恋它将收回少量的喜悦，我将释放仅有的悲伤。渴 望我渴望走过所有的道路。然后在终点的树下变成石头，听风弹琴，与水唱歌，看云朵搬运舞台。我渴望涉过所有的忘川。然后变成最后一滴年代之水，应合山川的流韵，大海的波涛。风雨拥有雕琢万物的力量。所有的流失都将为我带来新鲜的使命。我渴望成为一缕阳光。成为明亮的天使，黑暗的驱逐者，成为带给你温暖的善良的书生。我渴望成为时间的一小部分。成为时间的珍珠，成为你的意志，为清醒者记录行踪，为失意者清理迷途，为失踪者寻找方向。也不忘记为自己镌刻一段欢欣的铭文。午夜之诗该安静的都安静了。你可在梦深处？梦有什么样的色泽和味道？我独自醒着。醒着的还有星月，还有万物正在生长的部分。我尚可听见那寂静中荡漾的轰鸣，更可听见内心的虚辞和假想的预言，如何冰凌一般碎裂。该苏醒的都将苏醒，而我将安然入睡。我一生的努力，不过是在沉睡与苏醒中轮回，一次次将梦境还给现实，一次次将自己还给自己。我不会缺席午夜的盛宴。我不会虚度将悲喜的眼泪还给露水的那一个个瞬间。惑我想退回到起点，寻找那些失散的亲人、乡音。越往前，越伤悲越惶恐越孤独。只有时间往复，不问前途和归程。只有鸟儿问答，说我听不懂的话。山峰推送海拔，流水制造地平线。心中的海面越来越低，甚至低于想象，低于一只鲾鲼的翅膀。我像一只迷途的幼兽，逃离山林，没完没了地奔突。从南到北，我只惦记着一朵欲望之花如何默默的绽放。借助一片雪，我保持自己的温度。借助一缕北风，我守住自己的湿热。从黎明到黄昏，我有时忘记了家山，有时记住了乡愁，有时屈服于内心转弯的山河。从无答案。而沦陷之处，往往是陌生的漩涡与峰峦，是熟悉的人潮与夜晚，是断续绵绵的琴音。往往是，风一吹，蝴蝶飞起来，我也飞起来。生日旧忆月相在另一个世界。像是我不经意浪费掉的火焰。无酒。无声。无色。无车无马。今日不是相逢之期？万物岑寂。我的心好像也一片惆然。诞生我的村庄，褪入荒芜。回忆最莫名。万般隐意，恰如正要流逝的薄雪。我幻想成为一位隐者，却身陷都市，熙来攘往，但我仍然没有停止为这个世界祈祷。生日最好空渡，或苦练遗忘、弃取。即使一个人，我也得有所固守年年一为梅花醉，醉到千回鬢未霜。我还得记住亲人，他们的问候，足以治疗这世界所有的虚空。我所拥有的生活我所有的悲伤都将用尽。这正是我之所愿。无所谓这些意志之外的事物，我只需剩下骨头、血和诗歌。天气酷寒。狂风凛冽。白纸上，风向四方奔突它从来不须记忆那些飘摇的丹青。文字里孤独的草，丰沛的血和无尽的火焰，一同有了畏瑟之意。谁说：这短暂的黑与白，爱与恨，提升了此刻相濡以沫的重量。谁又说：这乱流的空气中安放着它们彼此的心愿，风将在文字的抚慰中渐渐老去。如今，白天，我在汉字里修行，盼望它们给我以慈悲，以慰藉。夜晚，我用另一些文字，浅浅地描摹内心的热烈、向往与图腾。只有少数人知道我在干什么。正如我不须知道，大多数人过着怎样的我并不知晓的生活。鸟声荡漾的时候鸟声荡漾的时候，密林更加幽静。落日收敛光芒。黄昏的云朵徘徊分散，一些篝火跳动着集结，一部分牛羊堆满了天空的仓廪。另一些，好像一个个面孔模糊，从另外的世界回归的亲人。苍山杳远，流水清瑟。时间流逝，不可往复。虎豹隐身，龟甲残破。只有蚂蚁等待残羹，松鼠的惶恐惊醒了转世的灌木。只有兽骨在尘土里安栖，云雀的舞姿把光阴压低了一寸。这些，我同样看不见它们生动的面孔。山寺悠然，经幡如沸，仿若孤岛飘过的钟声。山峰似乎更高了一些。小兽矜持，马蹄再一次把草地的秩序作了修整。野花之侧，镰刀安静，闪亮的锈迹流淌着岁月飞动的声音。这些，我依然看不清它们淡然的面孔。而我和齐身的青稞交谈。它把所有内心的赞颂譬喻成冷静的词汇：青绿、翠绿，黄，金黄，也把所有的轮回向我复述：一粒种子如何在风雨里成长，一粒粮食如何在日月中成熟，一滴酒如何成为高原的神祗。更多的草芥向我述说：阳光、风雨，疼痛、欣喜，孤独、众生。它们一次次压低了低惋的声音。这一次，我终于看清了它们和我一样曾经青葱的面孔。开 始我知道此刻的静和远。我知道风可能把自己吹成灰烬。在我的眼里，只有山寺古老的旗语，阡陌的源头，炊烟的旧衣衫。它们联袂出深不可测的风景。神不会记得我。他只照料眼前的这一切。沙弥，屠夫，牧羊人。他们共处于世道的边缘，在秩序中，不喧哗，不祈祷，身上遍布风的重量。书生，远行人，坐化者。风卷送出他们孤单的影子，一些声音被遗忘，另一些骨头即将重缝于春天的火焰。麦苗拔翠，草木变幻。黑土里雪的汁液尚未流逝。我知道，相对于沉默，成长即是持久的教化，是缓慢的苦难，是忠贞的信仰。远处，一位少年，正怀揣一颗微茫之心，缓缓前行。